宋倾芜的身影融入殿外的夜色,苏子澈胸中激荡的情愫渐渐沉淀,化为一股冰寒的锐意。他凝视着案头关于定远侯的密报,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宋倾芜点明的“立威”与“分化”,如同利剑出鞘的指令。
苏子澈的行动迅疾如风,精准如鹰隼。他并未立刻发难,而是不动声色地暗中调集了绝对忠于王室、由他一手掌控的禁军精锐,同时秘密联络了与定远侯素有旧怨的世家,许以新政下的切实利益。
证据的搜集也异常顺利——定远侯的狂妄自大,使得其私蓄甲兵、图谋不轨的罪证几乎半公开地存在着。
就在定远侯自以为根基深厚,串联数家,纠集私兵,企图趁苏子澈立足未稳之际攻占王都时,苏子澈的反击已如天罗地网般罩下。
叛乱甫起,便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绝境。苏子澈亲自坐镇,调度的禁军如臂使指,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叛军核心。那些被提前分化的世家,或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或干脆临阵倒戈,成了王师的助力。
定远侯引以为傲的私兵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有着复国数次实战经验的禁军面前不堪一击,其苦心经营多年的堡垒据点,在里应外合之下迅速土崩瓦解。
战斗结束得极快,也极为惨烈。定远侯及其最核心的党羽在最后的顽抗中被格杀,其长子亦在乱军中毙命,唯有幼子被生擒。苏子澈站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玄色王袍上沾染着尘土与肃杀之气,目光冷峻地扫过跪伏在地的俘虏和残存的叛军。他没有丝毫怜悯,当场下令将参与叛乱的中层头目尽数处决,血染辕门。定远侯幼子被押解回京,其家族被连根拔起,家产抄没,昔日煊赫的侯府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笼。
铁血镇压之后,苏子澈并未一味扩大打击。他深知威已立,此刻更需要抚。他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对率先归化、在平叛中提供帮助或保持中立的世家大加褒奖,给予实际的政治和经济利益。同时,严惩叛乱者的诏书与新法中“主动配合者既往不咎并予补偿”的条款一同颁行全国。
这一手恩威并施运用得炉火纯青。剩余那些摇摆不定或心存侥幸的世家大族,在定远侯府顷刻覆灭的血淋淋教训和苏子澈展现出的铁腕手段面前,彻底胆寒。
新政的推行,尤其是释奴分田和土地清查,骤然间变得顺畅无比。虽然暗流仍在涌动,但明面上的巨大阻碍已被扫清,中山国这架沉重古老的马车,终于开始沿着设定的轨道,缓慢却坚定地向前滚动。
姬景昀的案头,很快堆满了来自中山密探的详细奏报。当看到密报中提及的关键人物——那位在明德书院背后运筹帷幄,更在定远侯叛乱平定中稳定后方的宋先生时,姬景昀英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
“宋倾芜……”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御案。当初他亲自招揽,许以名利地位,却被她断然拒绝。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个清高自持的隐士,或是志不在此的游侠。万万没想到,她拒绝了自己,却转身投入了中山!而且甫一出手,就帮助苏子澈稳定了国内最为棘手的世家顽疾,推行了如此深远的新政。
“苏子澈得此她相助,如虎添翼。”姬景昀的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一丝冰冷的不悦和强烈的危机感在心中蔓延。一个稳定、改革图强的中山,绝非他乐见。而一个拒绝了他却倾力帮助中山的宋倾芜,其价值与潜在的威胁,在她展现出的惊世智慧面前,被无限放大。
她今日能助中山刮骨疗毒,他日是否就能助中山对抗燕昭?
随着土地清查大局已定,明德书院也完全步入正轨,第一批孤儿和寒门子弟已能朗朗读书,宋倾芜的身体也早已恢复如初。丹宸宫的梅花开过又谢,初夏的气息悄然弥漫。
这日清晨,苏子澈如往常一般处理完早朝事务,正准备去丹宸宫,内侍却匆匆来报,宋姑娘已在殿外等候。
苏子澈心中一喜,忙道:“快请!”
宋倾芜步入殿中,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身姿挺拔,气度清绝,仿佛从未受过那场反噬的折磨。只是她的神情,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疏离。
苏子澈快步上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今日怎么主动过来了?可是书院那边有事?”他期待着她能再多留些时日的理由。
宋倾芜抬起清澈的眼眸,平静地迎上他眼底来不及掩饰的热切:“书院诸事已定,规程完备,后续只需按章执行即可。公子之国策,根基已稳,清查之事亦步入坦途。轻芜在此间诸事已毕。”
苏子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淹没了他。
“公子救命之恩、收留之德、信任之情,轻芜铭感五内。”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轻芜……该告辞了。”
“告辞”二字,像冰冷的针,刺破了苏子澈心中所有侥幸的泡沫。
殿内陷入死寂。苏子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法言喻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张了张嘴,想挽留,想问她要去哪里,想问她何时再来,想问她……是否对他,亦有不舍?
可所有的言语,都被堵在喉咙里。他有什么立场?救命之恩已还,相助之谊已谢。他承诺过让她安心静养,如今她已痊愈,国事已顺。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将她留下。
那份隐晦的爱意,在此刻化为尖锐的苦涩。他看着她平静无澜的脸,那双曾映照过他身影的清眸,此刻深不见底。他眸光微沉,压下翻涌的心绪,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阿芜……”最后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一路珍重。江湖险恶,务必……多加小心,你如今力量尚且没有恢复……”千言万语,只浓缩成一句最朴素的叮嘱。他担心她独自远行,担心她再遭那诡异莫测的反噬之苦。
“公子亦请保重。”宋倾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案头堆积的奏章,那是中山国崭新的开始,也是他注定要背负的重担,“新政初行,根基未稳,公子任重道远。”
苏子澈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阳光里,仿佛带走了他世界里所有的色彩和温度。殿宇空旷,只余下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冷香,萦绕不散,却更添寂寥。
过了许久,久到侍从们都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苏子澈才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寒潭,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影七。”他声音冰冷地唤道。
一道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阴影处,单膝跪地:“主上。”
“带上最精锐的人手,暗中护她周全。无论她去哪里,务必……护她平安。”苏子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有任何异动,随时回报。”
“遵命!”影七领命,身形一晃,便消失无踪。
苏子澈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心口那个被强行挖空的地方,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茫和尖锐的痛。他终究,还是留不住她。
离开中山后,她一路西行,似乎并无特定目标,行踪飘忽。影七带着三名最顶尖的暗卫,如附骨之疽般远远缀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看到宋倾芜雇了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她有时在沿途小镇略作停留,购买些干粮清水,更多时候只是在赶路,仿佛急于离开中山国境。
五日后,行至中山与西戎交界处的一片险峻山林——凌云谷。此地山高林密,道路狭窄崎岖,是出了名的险地,也是匪患易生之处。
影七等人远远跟着,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紧接着是车夫的惊叫和马匹凄厉的嘶鸣!
“不好!”影七脸色剧变,身形如电般向前急掠!其他三名暗卫也瞬间提速!
然而,还是晚了半步。
当他们冲到事发地点时,只看到一片狼藉:那辆青篷马车已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倒毙在地,身上插着数支精钢打造的淬毒弩箭!车夫倒在一旁,脖颈被利刃割开,鲜血汩汩流出,早已气绝身亡。
而最让影七等人心胆俱裂的是——现场没有宋倾芜的身影!只有几片染血的素白衣裙碎片散落在泥泞和枯叶之中,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股残留的、阴冷的杀气。
“分头找!快!”影七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四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散开,瞬间搜索了方圆百丈!
没有!哪里都没有宋倾芜!她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只有打斗的痕迹显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极其短暂却凶险万分的遭遇战。从现场残留的脚印、折断的树枝和被强力震碎的岩石来看,袭击者人数不少,且个个都是高手,配合默契,出手狠辣绝不留情。
“头儿!”一名暗卫在马车残骸旁蹲下身,从一片碎裂的车板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东西。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徽记,边缘锋利,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狼眼处镶嵌着两点猩红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这是北方强邻燕昭国皇室暗卫的独有徽号!
影七接过那枚冰冷的徽记,入手沉重,上面的图腾,是燕昭王室暗卫的标记。
“撤!”影七当机立断,声音嘶哑,“立刻回禀主上!宋姑娘遇袭失踪,现场发现燕昭暗卫徽号!”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染血的碎布和空无一人的山林,眼中充满了惊惧与自责,随即带着手下,如同三道绝望的黑色闪电,朝着王都的方向疯狂疾驰而去。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中山王宫。
当影七将那枚冰冷的燕昭徽记呈到苏子澈面前,并嘶声汇报完凌云谷的惨状时,苏子澈正站在窗前,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简单的玉簪——那是她在明德书院时绾发所用,她离开时并未带走。
“轰隆”一声巨响!
苏子澈面前的紫檀木桌案被他一掌拍得粉碎!木屑纷飞!他猛地转身,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威压和凛冽杀意!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温度骤降至冰点!
“燕——昭——!”苏子澈从齿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怒与彻骨的恐惧,“好!好得很!”
他死死盯着那枚徽记,仿佛要将它瞪穿。
宋倾芜染血的碎布、消失无踪的惨状……一幕幕在他脑中交织、爆炸!
那份被他强行压抑的爱意、离别时的不舍、以及此刻得知她可能香消玉殒的剧痛,瞬间化作了焚尽一切的怒火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给孤查!”
苏子澈的声音如同惊雷,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调动一切力量!封锁凌云谷周边三百里!给孤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个“死”字仿佛带着千斤重压,让他几乎窒息,最终化作一声更加狂暴的嘶吼,“……也要找到她的尸身!”
他赤红的眼中,除了滔天怒火和无边痛楚,更深处,是无法言喻的恐慌——那个清冷如月、智计无双、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难道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