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霜骂得酣畅淋漓,句句戳心,字字见血。
她嗓门响亮,整个凉亭乃至附近几个亭子的学子都被惊动了,纷纷侧目望来。
柳红绡被她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指着薛云霜“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被当众扒皮的难堪,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带来的丫鬟婆子也吓得脸色发白,想上前又不敢。
杜蘅芫依旧坐在角落里,看着柳红绡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嘴角那抹看戏的笑容更深了些。
虽然她也不怎么喜欢舒南笙,但比起柳红绡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蠢货,薛云霜这顿骂,倒真是大快人心。
就在这当口,“啪嗒!”
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倒了茶盏盖。
众人循声望去,平日在学堂里顶顶没存在感的礼部尚书家那个庶女冯巧巧,猛地站了起来!
她这动作太突然,带得屁股底下的小凳子都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两只手紧紧揪着浅青色的裙摆,像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那根细脖子梗直了,对着前方薛云霜那个方向,大声道:“薛小姐!你这说话也太难听了些吧!”
一瞬间,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全粘在了冯巧巧身上!
惊讶、探究、看好戏,什么眼神都有。
冯巧巧被这么多目光一刺,小腿肚子都有点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三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硬着头皮,咽了口唾沫,强撑着继续说:“柳小姐再怎么说,也是靖安侯府的真千金!身份尊贵!她自然有她的苦衷和考量,你们何必这样咄咄逼人,一点情面也不留呢?”
她这话听着像是仗义执言,替柳红绡鸣不平。
可细细咂摸,又总觉得浮着层油花,透着一股子生硬巴结的味儿。
杜蘅芫闻言,嘴角无声地往上扯了一下,浮起个极淡的弧度。
那双原本有些朦胧的杏眼里,陡然闪过一丝精光,像黑夜里的猫儿眼,把眼前这出戏码看了个底儿掉。
呵。
冯巧巧?
杜蘅芫心里门儿清。这个冯家庶女,平日里惯会夹着尾巴做人,见着各府的嫡女,恨不得把脸贴到人家鞋底去蹭灰巴结讨好,指缝里漏点渣子都能让她感恩戴德半天。
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敢跳出来对薛云霜这种出了名不好惹的“火炮筒子”开腔?
这哪是替柳红绡说话?
杜蘅芫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前方柳红绡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再看看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冯巧巧,心里冷笑:攀高枝呢!这是看着那位新回来的柳千金似乎比较好拿捏,家世背景又硬,想换个主子抱大腿了呗!
想着借柳红绡这股东风,把自己也吹上高枝儿,好为将来嫁进高门铺路?
算盘珠子打得倒是响。
蠢!
柳红绡自己脚跟都还没站稳呢,就想跟着她去讨那泼天富贵?也不怕风大闪了腰!
杜蘅芫收回目光,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散漫样子,只等着看这位想抱新主子的冯庶女,能跟着她的“贵主”倒多大的霉。
薛云霜本来正喷得兴头上,突然被人打断,还是个平日最不起眼的冯巧巧!
她柳叶眉倒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刀子似的嗖地就钉了过去!
“难听?”薛云霜声音不怒反笑,清脆得像是珠子落玉盘,“冯姐姐觉得我说话难听啊?”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歪着脑袋,上上下下把冯巧巧扫视了几遍,那眼神,跟扒人衣裳似的,看得冯巧巧头皮发麻。
“那真是不凑巧,我这人打小就不会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话。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吐。”
薛云霜往前逼近半步,娇小的身板竟逼得冯巧巧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我只晓得实话实说!不过嘛……冯姐姐要是连这都受不了,那可咋整?我还有更难听的呢!搁肚子里存着一箩筐,要不,今儿也说出来给姐姐解解闷?”
那笑眯眯的样子,活脱脱像个小恶魔,威胁力十足。
冯巧巧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的柳红绡还要惨白!
嘴唇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薛云霜自己就是个炮仗性子,再加上她身后那几个惹不得的“霸王”……光是想想,冯巧巧膝盖一软,差点当场给薛云霜跪了。
浑身的勇气瞬间被戳破,刚刚鼓胀起来的气球眨眼间瘪得不成样子。
她喉咙里“嗬嗬”两声,终究还是半个字也没敢再接。
灰溜溜地坐了回去,脑袋都快垂进胸口里。
一直没开口的舒南笙,从冯巧巧跳出来到现在,她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好像刚才闹哄哄那出戏是隔壁戏班子唱的,跟她没半文钱关系。
直到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从冯巧巧身上,又转到她这里,她才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柳红绡身上。
被这毫无温度的目光锁定,柳红绡猛地打了个寒噤,后背像被数根冰冷的针同时扎透!
舒南笙没起身,也没提高声音,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调子:
“柳红绡。”
“我,”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递交户籍文书那天,就说得清清楚楚。离开靖安侯府,是我不愿待下去,不是我被人撵出去,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冰凌似的砸进柳红绡耳朵里。
“柳家的一砖一瓦,一粒米,一文钱,”舒南笙目光扫过柳红绡身上华丽的衣料和值钱的头面,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与我舒南笙再无半点关系!我舒南笙自己挣命,用不着占你柳家的便宜,更不稀罕回头去分你柳家的家产。你心里那点算计,最好熄一熄,省点力气。”
柳红绡被她话里的轻视刺得浑身一颤,想反驳“谁稀罕你分!”可嘴巴张了张,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舒南笙压根没在意她这点挣扎,继续往下说:
“我最后一次提醒你——管好你自己!别上赶着来找我的麻烦!惹我之前,掂量掂量,你脖子上顶着的那颗脑袋,还想不想好好待在你脖子上!”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柳红绡脸白如金纸,嘴唇哆嗦得厉害。
舒南笙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最后一丝耐性消失,缓缓吐出最后一句,也是最致命的一句:“那天在靖安侯府,我对你说过的话,想必你还记得。若你执迷不悟,非要用你柳家真小姐的身份来逼我……呵。”
她冷笑一声,“我不介意再费点功夫,写一封文书。这一次,不是我这个假千金滚蛋。”
那双冷冽的眼眸,如同冰锥,死死钉在柳红绡惶恐的瞳孔深处:
“而是让你柳红绡的名字,从柳家的族谱上,滚出去!”
轰——!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天霹雳,毫无预兆地当头劈在了柳红绡的脑门上。
她被彻底劈懵了!浑身猛地一颤,“蹬蹬蹬”连退了好几步,要不是慌乱中伸手死死抓住了桌子边缘,恐怕会直接瘫软在地!
舒南笙!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可看着对方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眼睛,柳红绡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
她或许真的敢!而且……办得到!
柳红绡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
下学的钟声敲响,学堂里刚才还屏住呼吸的众人,如同被解开穴道,窸窸窣窣开始收拾东西。
柳红绡失魂落魄地走出学堂大门,仿佛双脚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整个人都是飘的。
“柳小姐!柳小姐留步!”
一个带着谄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柳红绡茫然地回头,看到了冯巧巧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冯巧巧快步追上来,觑着柳红绡惨白的脸色,立刻换上一副“心疼你”的面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柳小姐,您……您别往心里去!瞧瞧您这小脸儿白的,快擦擦汗!”说着还做势掏出块簇新的帕子,要往柳红绡脸上递。
柳红绡下意识避开,眼神还有些恍惚。
冯巧巧也不觉尴尬,收回帕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您犯不着生那么大气!您是货真价实的靖安侯府嫡出小姐!身份在这儿摆着呢!薛云霜那张嘴,谁不知道就是个没把门儿的炮仗?她啊,就是个混不吝,薛家把她宠坏了罢了!至于那个舒……”
她提到舒南笙的名字时,声音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透出点畏惧,“那更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点蛮力,也就嘴巴硬气点!跟您比?提鞋都不配!
您消消气,千万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不值当!气坏了金贵的身子,可是她们赔不起的!”
顿了顿,观察着柳红绡的脸色,见她虽然还是失魂落魄,但似乎没刚才那么僵了,立刻又加了一把火:“日后在书院里,柳小姐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别的不说,跑跑腿儿,给您送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冯巧巧绝无二话!”
话里话外,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就差点明“您想踩踏我几下都行”。
这一番半讨好半安慰的话,倒真像一颗裹了蜜糖的定心丸,给了刚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柳红绡一丝慰藉。
她被捧得有些晕乎,又加上冯巧巧确实是在她被薛云霜和舒南笙双重围剿时唯一肯“挺身而出”帮她说话的人,柳红绡心里不由得生出点感激,看向冯巧巧的眼神也带上了点暖意。
“谢谢你了,冯妹妹。”柳红绡声音还有些干涩,勉强扯出一个笑。
“嗨,这有什么好谢的!”冯巧巧赶紧摆手,脸上笑开了花,能得柳红绡一声“冯妹妹”,可把她美坏了。
借着这股热乎劲儿,柳红绡心里的疑惑和憋闷再也按捺不住。
她看着书院里三三两两结伴离去的男女学子,目光最终又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早已走远的舒南笙背影上,带着浓浓的不甘和茫然,小声问冯巧巧:
“冯妹妹……你说,她凭什么?”柳红绡咬着下唇,眼里全是不解,“薛云霜冲在前面替她说话,跟疯狗似的咬人……杜蘅芫坐在那里看好戏……杜晏……白佳慧那些人,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事儿议论过她半句不是……整个书院,好像都在帮她,都在替她说话……
凭什么呀?她不就是个猎户的女儿吗?连个正经出身都没有!”
冯巧巧听到她这么问,差点没笑出声!
心里直撇嘴:这位大小姐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眼里除了侯府的门楣,真是半点人情世故不通!
但她脸上丝毫没露,反而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更凑近了点,几乎是贴着柳红绡的耳朵说话:
“柳小姐啊柳小姐!您真是只盯着前头那点明晃晃的台柱子,没看见后头那根真正撑着顶梁的黄金柱子呀!”
“啊?”柳红绡愣住,一脸茫然。
冯巧巧见她不开窍,只得把话点得更透:“喏!顾家公子顾长安,可还记得!”
柳红绡一怔。
顾家独子,未来的掌舵人,顾长安?!
“柳小姐!这书院里,谁不知道舒南笙、薛云霜、杜蘅芫、顾长安、还有那个白佳慧!这五位,是打从娘胎里就捆在一堆儿光屁股长大的交情!
那叫什么?那是穿一条裤子,吃一碗粥的交情!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别人想插进去一根针,那都是妄想!”
她声音带着一种感慨:“咱们这些人,在他们那帮人眼里,算个啥?路边草芥罢了!尤其是顾公子,对舒南笙那是打心眼里尊崇!薛云霜听舒南笙的话,顾公子更是要是舒南笙开了口的事,他绝对二话不说就给办妥帖!言听计从,指哪儿打哪儿!”
冯巧巧深吸一口气,凑得更近,眼神变得无比严肃:“柳小姐您想啊!顾公子,顾家唯一的嫡子,整个顾家未来是谁掌盘子?是他!将来顾家那份泼天的富贵权柄,能到谁手里?还是他!”
她摊开手,语气斩钉截铁:“有顾公子在书院一天,他全心全意护着舒南笙一天!这整个白鹭书院,甭管多横的刺头儿,就没人敢动她舒南笙一根汗毛!薛云霜的炮仗脾气?那是她自个儿性子野!”